何频:中国大陆新闻媒体两极化—–模仿卓越和炒作新闻

编者按:本文根据多维媒体创办人何频在哈佛大学燕京学社“现代性和本土化”研讨会上的讲话整理而成,何频并加以修改补充,讲话题为“建立中国人的全球影响力──媒体的趋势以及多维希望承担的使命”,时间:2005年6月5日,地点:波士顿哈佛大学社会学系大楼。

二、中文媒体:泛滥成灾和追求卓越(中)

3.中国大陆媒体不确定的发展

我现在要讨论中国大陆的新闻媒体。这些年,我接触了很多中国大陆媒体的人士,每天都看中国各种媒体,但我毕竟只有几年前回去过中国大陆,我对大陆媒体的了解是很不深入的。即使这样,仍然有一些远距离的观察想说出来。

如果站在新闻专业的立场,相比港台,中国大陆自然有更多问题值得抨击,甚至可以说,大陆和台湾的新闻媒体专业程度尚不在一个层次上。是的,大陆新闻事业不堪回首,那是叫后人无法理解的荒唐史,并没有新闻史,只有宣传史。但正因为如此,面对今天中国大陆的新闻媒体的变化,你可以有些欣喜。

然而,就象我们不能预期中国政治的突变,我们也不能预期中国新闻媒体何时全面开放。其实,政治有一些已变了,媒体在很多领域、很多环节也已经开放。这样说吧,有很多坏消息,也有很多好消息。我们可以看到,中国大陆新闻媒体朝两个方向发展──专业化和虚假化,这是两个互相排斥的现象,但是在大陆并驾齐驱,如同大陆的贫富差距。

1)、他们不是更勇敢,但是更专业
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当时人们视之为理想堕落的年代,因为文革结束也结束了人们的政治狂热。但与今天相比,我们还得承认,那个年代还是一个充满理想、充满期待的年代。

我在那个时候成为新闻工作者,正义感总是充满心间。刘宾雁、戈杨、苏晓康、麦天枢、戴煌等等是新闻良知的代表,虽然他们并不是使用严格意义上的新闻写作方法,而是用一种新闻的异体──报告文学来挖掘真相,同时,他们的作品有时表现文学夸张或黑白过于分明的感情色彩,但没有其他的新闻报导更真实地反映中国问题。

其实,不但报告文学,当时的小说也比新闻报导更能真实地反映中国。那个时候有理想的青年,多是文学青年。

刘宾雁们是勇士,他们遭遇到的压力是不由分h的,政治风险更是不可预测的,但是老百姓给予他们的鼓励,甚至崇拜更多。这使他们越来越有勇气,不断冲进官方的雷区──这是一个标示不明不白的雷区,不衡破雷区,又何谓改革呢?但党纪国法又可以治你罪,这个雷区正是“党纪国法”。

有几份已成为历史的报纸,是那个时代追求新闻进步的历史印记,《世界经济导报》、《经济学周报》、《现代人报》、《深圳青年报》、《蛇口通讯报》等等。他们并不是以新闻报导表现出令人佩服的水准,而是以大胆的言论领导思潮,挑战当局。没有这些媒体,我甚至疑学运有没有那么大的规模。

1989年不是中国历史的终结,但是一代勇敢的新闻工作者的工作终结了,有的沉寂了,有的成为更加无所顾忌的政治反对者,有的转型了。

现实主义成了中国的主流。在同样现实主义当道的新闻界,零星的勇士很快被逐出主流,边缘化。不过,中国境外媒体给他们一些提供了空间,而官方对此有时还是持容忍的态度,即使他们的言论锋锐无比。

几个人可以挡住不止的诱惑与回报吗?尤其在当正义也被嘲笑的时代。乐于与现实共舞的新闻工作者,迅速成为了中国上层社会成员(我以为,中国现在只有上层和下层社会,没有中层社会,中层社会在西方是很辛苦的,上不上下不下的,但是在中国,辛苦的收入很低,收入很好的不辛苦,中国记者有房,有车,还有名,有地位……)荣誉与金钱同在!他们不是无冕之王,但确是如王子般生活。中央电视台的一些记者便是白马王子,他们是新闻的中央,可以挟天子而令诸侯(虽然只是七品芝麻官以下的诸侯)。他们不可能去打老虎,他们原本就是老虎的儿子,但就是打苍蝇也比那些整天泡宴会拿红包的记者受人欢迎,他们甚至被视为超级明星,每个人都拥有一群追星族,而且回报并不一定比拿红包的记者收入少──工资、津贴高,出书的版税更可以达到天文数字。

你可以不平:今天的中国是太容易出名、太容易成功、太容易创造奇迹的年代。可喜的是,可喜的变化就夹杂其中。

程益中,这位明显是蒙冤入狱的《南方都市报》总编辑,是这个时代中国最值得尊敬的新闻工作者。但是我看到他几篇非常激愤的讲话稿中,表现的并不是当年刘宾雁们鲜明的政治理想,而是一种专业精神的追求。他挑战现实社会中的一些问题,但是他没有表示要挑战政权。

可不可以这样说:在政治上,今天的中国新闻工作者并不比刘宾雁们更勇敢或更有使命感,但是他们在专业追求上,有了令人惊讶的明显进步。几份有影响力的报纸,以深度,而且是发自现场的调查报导见长。在语言的运用,新闻的表现手法上,选材,专题策划,他们完全不同于他们的前辈,很少陈词烂调,很少使用文学青年式的语言。即使在揭露性的稿件中,他们也会尽量引述不同的看法,包括被揭露者的解释。他们也较少正义在身的自我感觉,表现出记者的职业特质(有时,对于记者来说,过于自我感觉的正义感,尤其是意识形态下产生的正义感,或会扭曲事实的呈现。我倾向于强调记者的职业道德)。

他们可能会成为中国大陆的第一代职业新闻工作者。有时,我真的想对他们表示敬佩。我也有点紧张:假如我现在回大陆,还能不能追上他们。

从某种程度上说,《财经》、《21世纪经济报导》、《经济观察报》等几份报刊所表现出来的专业素养,是港台、海外任何一家中文报刊不能够比的。我去年初去港台,跟媒体界的朋友讲,以前你们还想进军大陆,其实大陆真开放了,没有你们的空间,而在已经开放的领域,大陆做得比你们更好。港台几家经济报纸,除了香港《信报》,其它都只是象一般日报的财经版,然而,大陆《21世纪经济报导》的深入现场报导,《经济观察报》的评论分析,与其它类报纸相比,特色非常明显。

当然最明显的是他们模仿西方着名媒体的特色──《21世纪经济报导》模仿《华尔街日报》,《经济观察报》模仿《金融时报》,从版式甚至纸张都一样,《经济观察报》也用的是泛黄的纸。模仿最顶尖报纸,还是值得肯定的,也体现追求卓越的自我期许。中国人现在的生活方式、工业产品不都是在模仿?如果我们拿得出的只有四大发明,也许就只好模仿人家。模仿卓越,是追求卓越的初级阶段。

2)、“炒作”假新闻的好处

中国大陆的报纸是大报做宣传,小报做新闻。谈到假新闻的问题,我这里不讨论大报—党报,因为它不能包括在新闻业之列,那只是一个党的宣传工具。即使它管制得更精细,但没人相信它是正常的媒体,既欺不了人,也欺不了己。既然大家都知道它是假的,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。

我想讨论新兴媒体的假新闻问题。中国大陆媒体在娱乐、体育,甚至在社会新闻、财经新闻方面已经享有很大的报导自由,而正是在这些方面,你可以发现大陆媒体另外一个极速发展的趋向:恶俗化。恶俗虽然是世界媒体的潮流,但是在中国表现得更加前卫,因为它的恶俗也常常是虚假的恶俗。

或许你不相信,但是你略为追踪中国媒体的报导就可发现,中国大陆媒体在八卦新闻方面可以说是登峰造极,超过了他们的港台师傅。谈到港台媒体,最被人嘲笑的是狗仔队,或者在报导新闻时比较夸张。其实狗仔队是很辛苦的,它端出的东西必须“货真价实”。然而,中国大陆媒体在八卦新闻方面,靠的不是狗仔队,而是网络、电话,或者干脆就是编造,而且往往是一条龙作业──先是登出“爆炸新闻”,然后登出“愤怒反击”,再就是“声明”、“澄清”,最后是“不了了之”,他们用一句行话就把一切正当化了,这个词叫“炒作”。有的是记者“孤立作案”,有的是记者与编辑“里应外合”,有的是记者与被报导的人或相关利益人“齐心协力”。即使是骗局被揭露之后,还可以继续骗下去。

中国大陆的报纸:小报做新闻,大报做宣传。(多维社)

这样的例子遍报皆是,例如某记者和女明星合编了那个女明星“拍戏时从马背上摔下来,有瘫痪之忧”的新闻,轰动娱乐新闻界,其实那个女演员只是走路时扭了一下脚,揉一下就没事。这还好,还真扭了一下脚。恶劣的是完全编造。有个叫安波舜的人编造了这么一个新闻:某个女作家写了一部与911有关的小说,在美国拿到了100万美元电影改编权合同,并且将由拍《泰坦尼克号》导演拍摄成电影,中国一批知名评论家也出马吹捧该小说“应得诺贝尔文学奖”。这条新闻轰动一时,后来谎言被多维揭穿,安波舜又是“声明”又是“反驳”,就是没有事实。安波舜后来还可以继续在中国大陆行骗,而且有媒体跟着一起呼应。

骗子到处都有,但骗子被揭露之后仍可行骗,这是中国一大特色。美国新闻界也偶有制造假新闻的“丑闻”,但制造假新闻在中国新闻界一般不会成“丑闻”,因为虚假新闻已经成为中国新闻重要的组成部份。我前面说过,中国的一些小说比新闻报导更能真实地反映中国;我现在要说,中国的一些新闻报导比小说还敢虚构。

“炒作”假新闻至少有几点“好处”:成本低,有一定想象力、捏造能力就行;风险小。即使很多新闻很快被证明不是真实的,大家都不太在意;同时,娱乐、体育界、社会上一些人物名气大,但政治背景不强,媒体捧杀,宣传部门也不太管;影响大,大家都爱看爱传;效益高,发行量上去了。

  或许是压抑太久,或许是竞争的压力,利益的诱惑,或许是八卦新闻就该如此──真实不就娱乐不了人?这当然是开玩笑。认真地讲,有一个原因是,党的宣传部对媒体仍有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。不一定关你大牢,不一定点名批判,但把你的报社关门了,大家就得失业。宣传部一般不管你造假新闻,他们只管不准你报真新闻。于是,有一些新闻界人士便这样说:既然真新闻不能报,就“炒作”假新闻吧。

新闻的这种高速畸形化正展现中国社会令人忧心的一面。以经济建设为中心,全国上下向钱看,国家的支点只是建立满足物质欲望上,国家精神价值完全空洞化,契约精神被漠视,正常的精神追求反而遭打压,诚信沦丧自然全民化。就象反腐败,有人居然说,没有机会腐败的才反腐败。这是一个整体的环境,造假是这个社会很多人生存的必要手段,其实也是当权者生存的必要手段。前面讲了,有几个人可以挡住不止的诱惑与回报?我现在问,有几个人愿意付出不造假的代价?有几个媒体人可以独善其身?

这样说来,我们谴责某些做假个案显得有些小题大作。我就因此被大陆的同行嘲笑:你在海外是不见怪才怪,我们这里已经正常化了。

是的,我讲中国大陆假新闻的“炒作”不能有比较深刻的见解奉献。大陆同行都是感同身受,炉火纯青。我老土了。

话说回来,专业化和虚假化的两个极端发展,使人们常常对中国大陆的新闻事业前景作出两极的预言,如同政治前景。我先不作预言,下面想更具体分析一下,中国大陆有那几类特别值得关注的媒体,谁推动了新闻的变化,谁将拥有中国媒体,可不可以期待具有全球影响力的专业中文媒体在中国大陆出现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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