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频：媒体—-扩张和堕落之间，脆弱的坚守
建立中国人的全球影响力──媒体的趋势以及多维希望承担的使命(1)
（本文是多维创办人何频在哈佛大学燕京学社“现代性和本土化”研讨会上的讲话整理稿，题为“建立中国人的全球影响力──媒体的趋势以及多维希望承担的使命”，时间：2005年6月5日，地点：波士顿哈佛大学社会学系大楼）
谢谢杜维明教授，谢谢黄万盛先生，使我有机会向各位教授、专家报告我从事媒体工作的体会，而且这是几年来的第三次机会，我忘了前面两次在这里讲的是什么，如果这次跟和上两次讲的不同，那就以这次为准。这是职业病：重视新的，忽视旧的。
哈佛大学燕京学社是国际上享有崇高地位的学术机构，我很难自信我讲的能符合大家的学术期待。我是从事媒体工作的，与学术研究相比，这是比较肤浅的工作，没时间沉淀，每天都是忙，每时每刻都是忙。我很羡慕你们一辈子只要研究一个问题，但是全世界的事都关我的事。这世界随时都有大事发生，这是高血压患者不能从事的工作，幸好，太太早几天逼我去检查身体，查出来不是高血压而是低血压，低血压是什么原因，医生说工作太累嘛。
我其实很想认真准备一下这次报告，但真的没时间准备。我只是在机场的路上和我的一位同事──主管多维时报的杨鸣镝讨论了一下，她是在美国读的新闻学位，比我有学理素养。昨天晚上在杜教授家听教授一番教导到12点多钟，我说不知道能讲什么，杜教授说，不用准备，所以我讲的就是没有准备的。杜教授理解我们这个行业，好新闻不是准备就来的。何况我不是来当科学家，而是当被试验的老鼠。
我开几句玩笑作开头，使大家感觉到现在媒体就象娱乐行业，我也是想让大家轻松一下，这几天大家开会开得太严肃了。
我讲三个方面，学习我党老干部的讲法，由面及点，由国际形势、中国形势，再讲到我所在单位多维的情况。开完玩笑，正式入题。
尽管主持人不限制我发言时间，但在几个小时之内，我也只能简略说出我的想法。
一、全球媒体：扩张和堕落之间，脆弱的坚守
1.影响力的无限扩张
把媒体说成是第四权，我看是低估了媒体的力量，媒体渗透到了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，从睡房到办公室，直至在我们上班的路上，不仅仅是新闻来源，我们生活方式的指引者，投资理财的顾问，文化娱乐的导游，而且可以对思想的形成和政策的制定形成起着决定性的影响，是现代化和民主化最关键的软体，它的影响力比政治权力更具渗透力，而且它常常是颠覆政治权力的最强有力的力量。
我们还看到，媒体影响力借助新技术的力量，迅速全球化。相比之下，联合国只是一个官僚们消耗预算、打发日子的地方，而梅铎的新闻集团，ＣＮＮ，各种媒体网络，随时在改变几千万人甚至几亿人的喜怒哀乐或其他重大决定。有人说，媒体早已不是媒体，媒体关系着一切。以我看，没有媒体，我们这个地球不会转动，至少我们不知道它在转动。
这不是一个枪杆子的时代，这是一个笔杆子的时代。但这是一个光明的时代，也是一个黑喑的时代。媒体是我们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份，也是我们生活品质的损坏者。
2.高赢利和高亏损的行业
尽管媒体工作者普遍的薪水都不高，但整体而言，媒体是高赢利的行业之一，很多企业为5％的利润而庆功的时候，一些的媒体利润高达30％，有的甚至是50％。在中国，媒体只是在中宣部还被视作党的宣传阵地，在商人们的眼中，早已成了最值得挖掘的产业，或者叫“最后的处女地”，充满着暴利的诱惑。
媒体的巨无霸，跨国性的集团早已形成，而且还在贪婪地扩张，梅铎新闻集团，中国的中央电视台，都是叫巨贾们垂涎的钞票印刷机。荣耀金光闪闪，几个英雄美女不折腰。中央电视台露面一秒，荣华富贵一生。
当然，媒体也是高亏损的行业。如果你没有充足的资金，对受众市场定位有误，更容易出现高亏损。只有有能力长期亏损，才有可能达至高赢利的目标。因为能被大众选择的媒体，需要长时期才能塑造品牌。《华盛顿邮报》至少亏损了20多年。当然也有例外，尤其在后新闻管制地方，例如现在的中国大陆，特权才是你赢利真正的保障，所以某些电视台才那样不可一世。
媒体出现高亏损的另外一个原因，是这个行业竞争惨烈，除了有使命感的人，不少人认为这是一个名利双收的行业，媒体的品牌一旦建立，可能就是钞票永动机，所以投资者纷纷介入媒体。
在台湾，行业竞争加上经济衰落，许多媒体自身更新能力弱，亏损已成为台湾媒体共同的表现。而且道路是曲折的，前途是黑暗的。至少可见的几年之内会更加恶化。这也是一个特例。
3.公器私有，市场真能孕育高品质的媒体？
媒体是公器，但几乎所以成功、受尊敬的媒体都是私有的，除了英国的ＢＢＣ，中国的媒体也将朝私有化的目标走去。
高利润，高竞争，大资本运作，使媒体往往是资本集团控制而不是专业人士领导，专业人士往往只是工具性的角色。
媒体私有，经济独立行可以减弱政党、政客对媒体的控制，但是媒体的专业性在追求经济保障、利润的过程中也受到另一种伤害，市场的伤害无处不在，而且不象受到政客伤害那样被人注意、排斥、警惕，但是它对专业标准伤害同样是深刻的。
我们可以选择媒体，但你也可能逃脱不掉被媒体操纵。那些操纵者就是商人，就是媒体经纪人，或者是媒体工作者本人。在美国，多少名人、多少信息是媒体经纪人包装出来的？有关华尔街股市的分析报导是最值得疑，人们心甘情愿地将几百几千亿元投入了股市，几天之内就付之东流。媒体没有一同行骗吗？不是没有的问题，而是行骗依然继续。
是的，我们已经达成共识，媒体应该拒绝政客的操纵，除了在中国。但是市场就真能孕育出高品质的媒体吗？媒体只接受市场制约、自身监督？有没有让媒体这个公器更恰当的生存方式，从而使这个社会需要传递的信息能够传递？
即使是《纽约时报》，近年也是丑闻连连，从李文和案、非裔记者案，到最近的伊拉克事件。《纽约时报》正在自身修复，设立至高无上的”公众编辑”一职。但真能避免下一次不再误导我们吗？还有，更多的媒体是对自已的错误熟视无睹。媒体的傲慢就是权力的傲慢。
昨晚和杜维明教授聊天时，杜维明教授说，市场经济好是好的，但市场社会是不好的（我不知道引述杜维明教授的话是否准碓）。很可惜，媒体正是市场社会中的一份子，甚至是市场社会的鼓吹者、推动者。
市场可以使最好的和最差的并存，最好的就不会学最差的的吗？市场也可能压碎新闻应有的价值。虽然很多高品质的媒体都是赢利的，但是高品质和低品质的媒体似乎都涌向相同的一条路：庸俗化、娱乐化，只有不多的媒体在坚守，例如《华尔街日报》。
我们应当注意一个不能使我们现代人自豪的现象，至少在印刷媒体方面，世界上最受尊重、最具影响力的媒体，都是在上世纪初甚至上上世纪产生的，我说的这些媒体是《金融时报》、《华尔街日报》、《纽约时报》、《华盛顿邮报》和《时代周刊》等。
而且，在高利润的同时，在赢利很高的媒体公司，媒体工作者的薪水也很低。那些有巨额薪水的电视节目主持人，是罕见的巨星，一个中型媒体所有记者的薪水加在一起也没有一个巨星高。
媒体如此对社会有影响力，媒体工作者要去发现那些政客、奸商、高智商人物隐藏的恶行，对这个社会应有深刻的洞察力，媒体工作者他自已就应当是天才，是聪明、敏锐、有责任心、有使命感的人，是文化的传播者，是道德、良知、法律的捍卫者，但至少从薪水上讲，媒体对精英分子缺乏吸引力。结果，媒体工作者只能三种人在担任，找不到其他工作的人，和有使命感的人，还有想当明星的人（那些采访了名人就把自已当成名人的人，记者其实是最容易成为明星的职业）。这当然不正常。
4.媒体分工精细，谁也取代不了谁
媒体的分工越来越精细，报纸、杂志、广播、电视、网络各有各的特性，虽然有过独霸天下的预言，现在则相信谁也取代不了谁，不过各自必须更精确地寻到自已的位置，才能免于降低影响力。
简单地说，报纸不再是新闻的第一来源，而应提供新闻背景，独特的观察视角。杂志的内容更应深化，而且不是一般新闻的深化，而是寻求专向的读者，成为“专志”。广播比电视更迅速提供新闻，提供的新闻也较具全球性，气车族更早从广播中获取新闻，但是也有不少电台节目被滥用，几个人聊天毫无见地的谈话，常常要几万人几十万人来消受。
20世纪是电视当先的世纪，但是电视仍然没有象报纸、杂志那样建立众多世界级的高品质品牌、令人尊重的影响力，CNN是少数成功的全球性电视媒体，引人注意。令人尊重吗？不太多！至少从专业人士眼中，CNN只是快速调整画面而已。那些地方性的电视媒体，更多是庸俗者的舞会。虽然电视仍然是政客、明星最热爱的媒体，幼童和年长者也喜欢看，但许多思想者开始远离它，甚至青少年不喜欢电视的人也在增多。
21世纪当然是网络化的世纪，网络的大众化、互动性、多媒体功能，普及度，可以集合其它媒体所长，使媒体更加朝气蓬勃。然而，网络媒体的可信度远远没有建立，错误信息的随意传播破坏了正确信息的传递，误导读者。这种现象在中文论坛上尤其明显，这本是非常自由的交流平台，但自由在这里被滥用，充斥着恶语谣言，足以伤害阅读者的心智。
情况并不令人高兴。至今，真正是全球品牌、广受尊重的独立网络媒体并不多，许多有影响力的网络媒体，只是传统媒体的延伸，是传统媒体可信度的延伸。
5.全球化和社区化
新技术力量使新闻迅速全球化，但媒体报导的内容却越来越注重区域化，注重社区新闻。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。是不是与广告商喜欢投入地方性媒体有关？是不是生活在和平时代的人们更安于眼前一切？
中国是一个例外，这是一个上进国家，同时国内新闻仍然受到管制，使国际新闻在中国大陆特别受到注意。
但在美国则相反，新闻过度以美国为中心，近年派驻各团的记者也在大幅减少，美国人在外国办媒体也少有成功，《亚洲华尔街日报》不到10万份，《时代周刊》办的中文《亚洲周刊》也卖给了华人。这与美国在全球的地位是不相称的。
美国以武力控制、维持了世界，但他没能向世界展示应该成为垂范的价值，光只有可口可乐、麦当劳是不够的，而好莱坞传递的是娱乐信息，是虚构的，也常常是虚假的，导演的特性更喜欢将美国政府官僚塑造成丑角，更喜欢挑战强权。这在美国没问题，因为人们不是通过好莱坞了解这个国家。但在美国之外，好莱坞是了解美国重要媒介。我看，美国的价值没有被免于扭曲地传递出去，正是美国在国际社会遭到挑战的原因之一。美国伟大的缔造者设计了伟大的宪法、政体，然而，他们没有想到，美国成为世界的领导者的时候，光有自身的宪法、政体不够，光有军事和经济技术实力不够。
美国有众多令人尊重的媒体，媒体的品质反映了这个国家的品质，但是它的内向功能太强，在国际新闻方面却过于自信、傲慢、随意。至少在对待中国新闻是如此。当然，中国政府对外国记者采访的刻意控制，是中国形象被损害的主因，有妖魔心态的人说美国媒体是妖魔化中国，但美国媒体在报导中国新闻的偏好和不深入，的确表现得不专业，至少叫人不佩服。他们几年来经常引用某一个人或就那几个人的看法，即使那一个人、几个人的看法一再被证明是错的。
6.新技术加速媒体大众化，但权威性也在降低
前面在讨论的网络媒体时已谈到，新技术，使信息更容易传递，更为大众化、互动化，但大众的高度参与，信息的爆炸，垃圾新闻就象垃圾电邮一样充斥，甚至成为新闻内容的主体。我的公众信箱因为垃圾电邮太多，要花太多时间，只好放弃。有许多人告诉我，只看新闻标题，不看内容。各种调查也显示，新闻的整体可信度在降低。
许多媒体经营者和华尔街的投资者一样，急功近利，盲目追求潮流。在竞争压力之下冲动之上，虚报新闻、夸张新闻争先恐后，名人成了最廉价、便利的新闻制造来源，血腥是最好的诱饵，性闻是最好的新闻。
结果是：新闻的权威性在降低，专业标准模糊不清，事实真相被信息泡沫和自己掩盖。人们以为知道了一切，其实那一切都可能是谎言，“真实的谎言”充斥着今天的媒体。
人们随时都在接受新闻，但接受得更零碎，人们可能比以前更迅速知道世界上发生的事，但对这个世界是比以前更理解还是更缺乏真实的理解？有多少可以将零碎的新闻拼出事实的真貌？这是个问题。
我们生活在新闻中，我们也生活在信息的泡沫中，在庸俗化的大潮面前，坚守新闻传统标准的力量是脆弱的，需要勇气的。不会使人绝望的是，还是有一批坚守者。
（未完待续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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