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忠祥:贝多芬小径

在我独自从奥地利搭乘汉沙航空公司的航班回国途中,我们的摄制组去了维也纳郊外的贝多芬墓地与贝多芬小径。我不能前往一拜乐圣,不能亲自感受贝多芬晚年居住之所的艺术氛围,留下了一段遗憾。

飞机腾空,俯视窗外,尽管眼下是欧洲中部的严寒冬季,可是松林的针叶四季不落,夕阳下林莽苍苍,形同墨染,好一片连绵无尽的黑松林,开阔地带白雪皑皑,犹如旅人心潮的起伏,时明时暗。飞机拔高穿入云层,在云雾遮掩下,维也纳连同她的乐声消融在如画般的大地上。

我不知摄制组现在何方,也弄不清贝多芬墓地与小径大约在何处,但浮想联翩,形成了人越离越远,思绪却遨游太空一般的留连恍惚。

我们的神州大地或许由于历史的悠久,或许是古代王朝的森严体制,皇帝陵墓经悠悠年月而完好矗立,使后代游客在这些地方回顾的是各位天子的文功武治,不免心存尊崇,并在皇家气派前有一种望而生畏的肃穆。

然而在音乐之乡,吸引游客的墓地却是为后人留下宝贵而美妙的乐曲,唤起人类美感的艺术家们的长眠场所。到此瞻仰的人们会怀着各自的心情,或为天才早逝表示惋惜,或为盛名犹存人已作古而感叹不已。总之,人们怀着相同的感受,就是对艺术永存的敬仰。

贝多芬这位举世公认的伟大音乐家,是奥地利的近邻德国人,但他一生十分喜爱维也纳的美丽风光和艺术情调,把这里当做他的第二故乡。在维也纳郊区的一个小镇,贝多芬间断住了大约三年。小镇的周围林深叶茂,清泉流淌,花红草绿,贝多芬经常在一条小路上漫步,透过林木遥望着展现在他面前的蓝天碧野。在这里,贝多芬写下了著名的第六交响乐《田园》。

是这幽美的风物为这个作品输进了无尽的生命力,《田园》交响乐也以壮丽而优雅的音波描摹了维也纳的宁静而多彩的风光。

在贝多芬晚年寓居小镇的时候,他经常孤独地在这条小径上散步,他能闻到森林中那松木的芬芳,能看到路旁的花朵瑰丽地点缀在青青的绿草之中。但此时他的听觉已然大大地衰弱了,阵阵的头痛不断袭来,他的心是抑郁的,他的情绪是烦躁的。音乐家需要的或者说最重要的感官就是一双灵敏的耳朵,大自然的音响正是音乐家借以激发灵感的素材,况且谱成乐曲的韵味与情调是要靠着听力来鉴别与校正补充。然而他正丧失着听力。造化弄人,难道冥冥中真有什么事物那么心怀叵测,狠狠打中贝多芬的要害。即使失去一条腿的打击也不会像夺去听力那样,使这位乐圣不堪忍受。

贝多芬心中的痛苦焦躁与愤愤不平,交织着撞击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。天理何在!

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,小园香径独徘徊。”心绪的无奈能造就出优美的诗篇,命运的多舛会磨砺出豪情壮志,即使一生坎坷,对许多惨遭不幸而内心坚挺不屈的人来说,未尝不可以成就另一番事业。司马迁说:“文王拘而演周易,仲尼厄而著春秋……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做也。”可是对于靠双耳来完成自己伟大作品的贝多芬来说,在那个时代,在医学科学无可奈何之时,他不复存有希望。我们后代或他同代人尽管敬佩贝多芬的天才,但没有人能像他本人所认识到的自己还有无穷无尽的潜力。贝多芬双耳失聪之后,他以罕见的天才为我们谱写了第九交响乐,作为他对人生最后一程的拼死一搏。双耳完全没有了听力,贝多芬不久人世。他是属于音乐的,为音乐而生,为音乐而奉献出他所能奉献的一切,一旦不能再为音乐做出什么了,一旦音乐离开了他,他的生命就失去了意义!

然而,他也是幸福的,他的生命存在于他的乐章中。如今,环球的无线电波中只有贝多芬的音乐是永不间断的,他在自己谱写的瑰丽的乐曲中获得了永生。

有这么一个故事,贝多芬的听力日益衰弱时,当然会在钢琴上加大力度,以便能勉强听清乐声。这就像耳朵越背的人越会大声与人交谈一样,然而这巨大的音响把邻居吵得不得安宁。那时候,他周围的人一定没认得他的伟大,邻居纷纷提出抗议,贝多芬也会与他们争吵,强龙难压地头蛇,贝多芬虎落平川,只能一再迁居,几易住所。最后,他与一位楼下的邻居居然相安无事,住了很长时间,这是怎么回事?

不,不是邻居识得他的伟大和牺牲自己的安宁来成全这位大师!

不,不是这位邻居也是聋子。

是这样的,楼下住的是一位日夜操劳的铁匠。

幽默中也或许还带有感伤。

贝多芬曲高和寡,必定会恃才傲物,但他从没有轻远穷人。

任何远离我们的作品,都有着几种形成的传说,我相信的是这样一个传说。还记得那首钢琴曲《月光》吗?一天贝多芬行走在街头,在明月中天的情景中咀嚼着胸中升腾的美感。一阵琴声断续飘来,贝多芬那时耳聪目明,他听到这是有人在弹奏他的曲子。于是他寻声走到一间木屋前,门敞开着,一位盲人少女,用纤细的手指在一架破旧的钢琴上,弹奏着贝多芬的乐曲片断。姑娘的哥哥是一位穷皮匠,尽自己所能满足妹妹的需求,为她买了这架钢琴。邻居家偶然传来的琴声,就是这位盲女学习的机遇,但她最喜爱的是贝多芬的作品。盲人耳聪,姑娘听到有客人进来,停下了演奏,她低声向客人诉说着盼望能听到完整的贝多芬先生的作品。

月光如银,倾泄在少女虔诚、瘦小的面庞上,贝多芬十分激动,他和蔼地说:“我为你演奏一曲吧。”

在充满人世间真挚情怀的寂静的月夜里,贝多芬的双手在这架旧钢琴上轻柔地按了下去,一个又一个音符飘向夜空,如泣如诉,如怨如慕,一串串柔美颤动的琴声,透过窗户,与中天的月光融为一体,交相回旋。

贝多芬一阵冲动,一串加大力度的和弦喷涌而出,似乎在倾诉着人间的不平。琴声时而轻、时而重,时而连绵,时而间隔,那飘飘荡荡的琴音似穿成一串在月光下闪烁的明珠。这乐曲尽善尽美,美到极致则心必哀伤,少女的面颊上淌下了泪水,她喃喃地低语:“谢谢您,先生,您就是贝多芬先生!”

贝多芬默默地退出了这相依为命的兄妹的住处,匆匆回到寓所,翻出谱纸,记下他刚才即兴演奏的乐曲。于是《月光》带着清秋明月的光华,带着感人至深的真情,从那一夜起,一直不绝于耳地在人间奏响。

我不知道,在贝多芬小径的月夜今天会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?一弯冷月,几点寒星,一定是醉人的美景,何况是维也纳的郊外,何况是贝多芬走过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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